薪水三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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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外補充
- 訪客 於 2015-11-17 發布,已有 793 人次閱讀過
薪水三百元
作者:鍾理和
坐了一個月辦公桌,熬到月末,主家發下一封常人於喜慶時作包禮之用,上面印有龍鳳圖的紅信封。我明白那是薪水,一個月流汗水換來的全部內容便在那裡,我也明白那數字絕對不會超過三百,但仍獨自走到無人處,懷著奇妙的心情悄悄打開封口,數一數,不多不少整整三百!
一個月汗水新臺幣三百元!
假使在別的人,這應該是個不尋常的日子,應該要歡天喜地、快快樂樂。要坐咖啡館或者看場電影。然而我卻感到深深地懊喪和幻滅。我感到一陣火熱的東西。也許就是一團火,從心底燒起,然後一點一點的擴散到周身;我感到脖子開始在發燒,它轉到臉孔、耳根,又轉到腦頂。什麼地方都發脹、都燒熱,頭髮一根根在腦頂上豎立起來。
我是如此地失望、如此地痛苦。如果這還是在二十歲的年紀,則保不住我不會抓起自己的頭髮來。但我並沒有抓頭髮,要抓頭髮,這年紀似嫌過老了。我已經學會了怎樣用微笑來迎接像這樣的事情。
我自小愛好文藝;這也罷了,卻偏要學習寫作,不然,隨便抓那一行,則到了這年紀也應該有點成就了、有點地位了。就是這也罷了,卻偏又要用中文寫作,不然,光復初時隨著自然的趨勢也應該轉行了,則有十幾年的時光儘夠我從頭做起,即使不會有大成就,兩碗飯總不致於太難吃吧!
何況以當時自己所受的教育程度,認識的字,以及當時的文化環境。這一切和「作中國作家」的思想相去何止十萬八千里?皆因自己妄想做中國作家,才落到像現在的山窮水盡不文不武,終於祇好以一個月三百元代價出賣勞力了事。當日的壯志何在?還有理想?熱情?這些都到哪裡去了?
我自十幾歲開始寫作起,其間除開在光復翌年生了一場大病中斷了六七年外,是經商也好、務農也好、教書也好、當汽車司機也好,總喜歡在原稿紙上塗寫東西,寫好就往哪一家雜誌社投寄。但是說來慚愧,寄出去的東西十之八九總原璧歸還。起初,我有足夠的熱情支持著勇氣,所以在經過一番修改或重新改作後又再寄出去。常常一篇作品改了再改,作過又作,寫五六遍不算稀罕。但是結果也不會好過多少。
有時看看雜誌社登出來的作品覺得還不在自己之上,於是更是自信百倍,鼓起精神又寫、又寄。自己也不知道哪來的這份天真想法,現在想來,四十幾年的白米真算白吃。
有的雜誌社似乎更不把你的流汗水絞腦汁當一回事,雖然也附上「貼足郵票,寫好地址」的信封,但一寄出去就杳無下落,任你去多少信查問也白費。個中味道,更是祇有自己明白。
有一次,一篇五千字的短篇幸蒙採用,數日後稿費發下來了,是一張銀行的匯票;新臺幣貳拾圓正!加之還得到相隔五十公里的高雄去領取。我的天!這數目連來回的車費還不夠呢!有很大的工夫,我張口結舌,欲笑不能,欲哭無淚,真是啞吧吃了黃蓮!現在這筆款子也許已歸入國庫了。
又兩年前寫好一部長篇小說時,曾為印書事到高雄去跑了一趟。那些出版界的老闆們不是向你搖搖頭,便是擺出晦氣的臉色給你看,好像我要他們的肉。他們言下之意大有這年頭大作家的名作還賣不出去,憑你這無名小卒?於是來幾個對不起,把你拒于三千里之外。有的乾脆一看見原稿就擺手,連說話的工夫都不給你留下,你祇好夾著皮包滾蛋。
從前我有滿腔的理想和熱情,以為祇要能把這理想這熱情發抒發抒,則其餘便不值得去計較。所以曾對那些從自己的崗位上轉入仕途或商界的文藝工作者覺得不屑,覺得在品德上缺少點什麼。明白光寫稿子不行,還得吃飯,那還是後來的事情。到了現在則更進一步明白不但要吃飯,而且必須先有飯吃,然後才能寫稿子。於此也才理解對于那些中途轉業的人,決非指責所能了的事;他們所缺少的並不是品德上的東西,而是肚子裡的東西」」缺少兩碗飯!
雖然後來那篇長篇獲得中華文藝獎,但我已看清對此是越少留戀越好。二十年來那一日不讓自己掉在苦悶和失敗的泥沼中滾轉,嚐遍人世辛酸?難道這還不夠?難道還預備讓自己更多的苦頭吃?三百元一個月我也知道少得可憐,但它比廿元五千字不會更少,何況還有賣不到二十元的?
好了!四十年的人生經驗已教我聰明了好些。
於是我默默地把信封收進口袋裡。